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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之琴
一
先谈陶渊明的个性。因为他那与众不同的隐逸生涯和独特的诗文
张亦辉
——古典新读之六
风格均与此息息相关。
我想从名字开始谈起。人如其名,并非只是一种主观虚设,也不是纯粹的唯心主义,由于思维定势、刻板印象、晕轮效应,由于心理暗示的客观存在,伴随人一生的名字,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或符号,而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塑造一个人模写一个人。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往往就决定了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说虽不免夸张,但也确乎有其道理在里边。所以,作家给自己的小说人物命名的时候,就会充分考虑并利用人如其名这一点:武松一看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叫武枫武杨就成了白面书生,鲁智深只能姓鲁蛮的鲁,姓李姓张就成了个教授先生;叫李玉和的必是个正面人物,叫刁得一的定是个阴险角色。人如其名,名即其人,取消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就意味着否定一个人的存在,所以卡夫卡的小说主人公常常没有名字只叫K,而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千与千寻》,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切入人物的怪异命运及其影像叙事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我一直觉得陶渊明其人其名存在着有趣的暗合
与对应。陶渊明,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这样的名和字,似乎已经渗透进陶渊明的血液和生命,从而注定了陶渊明的性情和人格:内敛、羞涩、闲静、沉默。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只能是一个散淡隐逸的诗人形象:其人如渊、似潜,一生靖和节制,其诗却明,其文浏亮。
当然,关于陶渊明的个性气质人格特点,我们最好从他自己的诗
文里去寻找更多的具体佐证和阐释根据。
在离世仅两个月前写的《自祭文》中陶渊明这样总结自己的个性:
“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在自传文《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认为自己:“闲静少言”;在给儿子们的那封信《与子俨等书》中,陶渊明说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偶爱闲静”;在《咏贫士》第一中开头就是这样的诗句:“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在《拟古》第六中则有“厌闻世上语”;在《饮酒二十首》第四中有“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第九中有“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第十二中有“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第十六中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第十九中有“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在《赠羊长史》中则有“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在《杂诗》其二中写道:“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其五则写有:“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其七中有:“弱质与运颓,玄发早已白”,其八中写有:“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而《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中则写道:“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从这样一些诗文句子里,陶渊明的个性和形象呼之欲出。由于家
境衰落和生理遗传等原因,陶渊明从小体质羸弱(“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远行”这样的诗句只能看作诗人的发兴抒情而已),生性内向,沉默寡言,不善交往,更愿与书籍和山水做朋友,有些耿介不群,甚至有些乖戾孤僻。用现代心理学的语言来表达,就是有一些轻微的自闭人格和交际障碍。
我之所以作这样的梳理和解释,并不是要对我最喜欢的诗人搞所
谓的精神分析,而只是想从更为内在的层面,理解陶渊明的隐居生涯和独特写作。因为一个人的身世、血质、性情和人格,对他的生活选择、价值观念、人生态度、写作风格,无疑有决定性的影响(作家人格与其写作之间的函数关系,是文艺心理学重要而有趣的内容,通常而言,艺术家的性命里总有异与常人的地方)。
陶渊明一生最喜爱庄子,最钟情道家思想(朱自清在《陶诗的深
度》一文中曾作过统计:“陶诗用事,《庄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论语》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三十一次”),这与陶渊明的个性人格再吻合不过。庄子在寓言中提到的那些得道真人,常常有生理缺陷和身体残疾,像兀者王骀、申徒嘉啊,支离疏啊,这些人忘我无己超然物外,“视丧其足犹遗土”,游于形骸之内,以其心得其常心,常人用喉咙呼吸,这些人却可以用脚后跟吐纳(“真人息之以踵,众人息之以喉”);庄子欣赏内敛人格,强调“葆光”,喜好天籁,认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庄子还道法自然,强调生命的本真,肯定无用之用,追求逍遥与自由之境。这些都深契
于陶渊明的性情内心。
陶渊明的个性和人格最不适合官场(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
嵇康对文人不适宜做官这一点看得最是深透,提出了“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他自己在《归去来兮辞》序言中也说得很清楚:“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他的禀性气质决定了他根本无力周旋于尔虞我诈的政治漩涡,而传统文人知识分子的自尊也让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家族长辈在仕途上的不断衰退和每况愈下,也肯定在他的心理上投下了一定阴影,并对他的孤介个性的形成有决定性影响)。在那样一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污秽黑暗的社会,耿介孤僻的陶渊明注定不可能“达则兼济天下”,他只能选择道家的“全生保真”,只能“穷者独善其身”,所以,他主动撤离,拒绝出仕;陶渊明为人内向闲静,不善交往,拙于应酬,营营闹市也让他无所适从穷于应付疲惫不堪,他无法“大隐隐于市”,所以他只能选择退隐田园,寄情山水,何况他从小就喜爱自然钟情山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别林斯基认为:“那些为生活所折磨,厌倦于跟人交往的人,是会以双倍的力量眷恋着自然界的”)。对陶渊明而言,只有回归田园,与山水为伴,自己的身心才不逼仄,自己的性情生命才从容、安妥、逍遥;与农民邻人亲朋相处,自己才无需劳心无需费神,晏如欢欣如鱼得水;徜祥于田野之中庄稼之间,与鸟为伍与云为伴,自己的孤僻、耿介和敏感才不是问题反是优势。“木欣欣而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陶渊明看来,农村和田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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