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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性:传统海洋意象之二
谈及父性意象,分析心理学给出的答案是人的意识或潜意识中对父亲的父性形象所作的抽象加工和描绘,具有象征意义。教育家李文斯登·劳奈德(Lewensden Laoned)把其归纳为庇护、告诫、指责、惩罚、剥夺等。具体到海洋的父性意象,它应是海洋特征与父亲形象的重合部分,强力、壮美、深邃、冷峻等是其主要特征,但其本质则体现于人类对海洋的抗争。
一、强力:一幕悲剧的诞生
在希腊传说中的赫勒斯滂(Hellespont,即达达尼尔海峡)两岸,居住着一对隔海相望的情侣。少男是亚比杜斯(Abydos)的利安德(Leander),少女是在西斯托(Sestos)的纯贞女祭司海洛(Hero)。利安德每夜泅过海峡与海洛相会时,她都在塔楼上高擎火把为他引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火把熄灭了,利安德溺水而死,海洛亦蹈海殉情。
在这个悲剧中,无论是利安德的溺海身亡,还是海洛的殉情于海,他们的悲情虽然直接源自火把在风暴中熄灭一事,但“海峡”的隔离与“海”的怒涛还是不能摆脱其咎的。英国诗人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在长诗《海洛与利安德》中,首句便是“赫勒斯滂,流淌着痴情人的血液”(On Hellespont, guilty of true-love's blood)。故此,不妨把一对痴情的恋人对“海”的抗争行为,作为对这个悲剧的初步解读。
但这里还有隐含的元素更值得关注,其一是阿波罗(Apollo)对海洛的爱恋: At Sestos Hero dwelt; Hero the fair,
Whom young Apollo courted for her hair, And offered as a dower his burning throne, Where she should sit for men to gaze upon. 作为光明之神、预言之神、医神,以及迁徙和航海者的保护神的阿波罗要把“his burning throne”作为嫁妆送给海洛,让她坐在上面供世人端详。这让人想起了“Fires and inflames”。
其二,当利安德泅渡海峡,准备与海洛幽会时,海神波塞冬曾向其求爱(The Seventh Edition of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P985)。
其三,男女主人公的名字Leander and Hero。“Leander”与“leader”(领先的人)谐音,而除了“Hero”本意之中即有“英雄”之外,“heroic”则有“记叙英雄及其事迹的”之意。
所以,尽管有煮鹤焚琴或“在音乐会上放枪”一般的不快,我们还是有理由怀疑这个爱情悲剧传说可能演化于古希腊人关于海峡夜航的尝试,与“精卫填海”的故事类似。
此外,我们不难于此发现海洋的父性意象和神性意象是有所重迭的,但这应属正常。阿瑟·科尔曼(D. Colman)和莉比·科尔曼(Libby Lee Colman)在《父亲:神话与角色的变换》一书中,就把“父亲原型”归结于创世父神、地父、天父、皇父和二分父神。此外,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也曾说:“神圣的东西从根源上说只不过是那位原始父亲的未曾遗忘的意志”,那“是人们必须高高尊奉,不能触摸的东西” 。(《摩西与一神教》)据此而论,父与神的部分交融,也许正是父性对神性的一种延承吧。
二、壮美:一篇诗作的赏析 李齐贤(1288—1367),字仲思,号益斋、栎翁,谥号文忠公,朝鲜古代三大诗人之一。其七律《望海》一诗载于《益斋乱稿》第二巻,顾名思义,这是一篇古诗中比较少见的以海洋为题材的作品:
早闻观水在观澜,测管洪溟得一班。
白日丸跳呼吸里,青天毂转激扬间。 不随鹏翼搏千里,谁见鳌头冠五山。 可惜区区精卫鸟,一生衔石不知难。
先来说明一下诗作的背景:诗人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是进步的两班文人,母亲出自亦有着“三韩甲族”“海东第一高门”盛誉的开京姚氏。1313年,德才俱佳的他被忠宣王召为侍从。依据《冬至》诗句“昔从燕城向松京??今从松京向燕城”推测,写此诗之时,他正在由松京(今朝鲜开城)返回燕城(元大都,今北京)的途中。一方面他被国家委以重任——“庚申,知密直司事,赐端诚翊赞功臣之号。知贡事,时称得士,公年盖三十四。是年,奏授高丽王府断事官。”(见《益斋稿》卷附《李齐贤墓志》)另一方面还未听到忠宣王被流放吐蕃的消息,所以他的疏荡奇气与悠悠情怀在《望海》一诗中得以充分体现。
“早闻观水在观澜”句,取典于“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孟子·尽心上》),直译的意思是观水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测管”则是管窥蠡测的意思,语出《汉书?东方朔传》:“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筳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洪溟”即大海,“班”通“斑”。诗人起句就直抒胸臆,告诉读者他既知观水之术,亦有望海之得。然而所得几何呢?这就需要从后面诗句中寻找答案。
颔联以写实的手法道明了诗人所得之一,即大海的波澜壮阔之美。“白日丸跳呼吸里”描写了波澜之急、之巨;“青天毂转激扬间”则写出了海浪之险、之怒。其中,“丸跳”一词传神地勾勒出在大海吞吐之间白日跳跃如丸的动态景象。而通过“毂转”一词,我们还可以想到李白在《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诗中的佳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然而,这“鸣溅溅”的黄河流水,在浩渺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面前,是否会有“望洋兴叹”的感慨呢?
诗人随后又连续化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大家所熟知的《庄子·逍遥游》中关于鲲鹏的描写;二是“鳌头冠五山”出自《列子·汤问》,前文已有论及。此联至少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其一是如若不由大鹏试翼击空,谁又能看到鳌头之上那缥缈的仙山呢?寓意经过自身的不懈努力可以得到“达则兼善天下”的效果;其二是随着大鹏一起搏击长空,终将览得鳌头五山。这里以大鹏喻君王,以览得五山喻建功立业。
尾联中精卫填海的典故曾被诸多名家吟咏,譬如陶渊明《读山海经》一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苍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惜心,良辰讵可待!”李白也在《寓言三首》之二中吟道:“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可以说,在诸多诗人的精神世界里,精卫鸟已经成为一种悲壮之美的象征。诗人选取对精卫的浩叹以为结,除了典故与大海的关联之外,恐怕应有言外之意蕴含其中。尤其是,这声浩叹是承上“不随鹏翼搏千里,谁见鳌头冠五山”而来。
观览“风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汤汤”(班彪《览海赋》)的沧海,没有气度的人是作不出诗的;直面“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张融《海赋》)的怒海,没有奇气的人是作不出诗的。而此诗中,诗人由论观水之“术”到得“澜之壮美”,再由此展开绮丽玄妙的带有隐喻色彩的想象,抒发渺渺情怀,进而以精卫鸟自喻,于沧桑之中尽显豪迈。海洋壮美的父性意象在此也展示的非常充分,而且这个意象与诗人为国为民的“父性意识”相互融合,构成了“疏荡奇气共澜生”的精彩效应。
三、深邃:一叶扁舟的远去
面对浩瀚的沧海,人类一直被它的深邃所吸引着。表露这种吸引的,既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式的观瞻,也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式的体验。但这种观瞻或体验,大多只是拘于事物的表征或者意象的浅层,比如大海的浩渺、幽深,以及变幻无常等,如:
我多么热爱你的回音∕热爱你阴沉的声调∕你的深渊的音响∕还有那黄昏时分的寂静∕和那反复无常的激情∕渔夫们的温顺的风帆∕靠了你的任性的保护∕在波涛之间勇敢地飞航∕但当你汹涌起来而无法控制时∕大群的船只就会覆亡∕我曾想永远地离开∕你这寂寞和静止不动的海岸∕怀着狂欢之情祝贺你∕并任我的诗歌顺着你的波涛奔向远方。(普希金《致大海》) 诗人以“比兴”的手法,把海的深邃与自由理想的追逐相联系,使人于沧桑、悲凉之中倍感其信念的坚定。这如同鲁滨逊在荒岛之上完成了心灵自我救赎的过程一样,深邃的大海只是作为一个喻体、一个场景而存在。
但海之深邃,更在于“道”。庄子曾籍北海若(海神)之口,阐释了“道”之所存: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所以,海洋既是“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的,又是“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的。同时,海洋既是“大”的:“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也是“小”的:“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此外,海洋还体现了质变与量变的统一,所谓“江河合水而为大”。当然,海洋的“道”并不仅此而已,这个且待以后细述。
王蒙先生曾经猜测,如果孔子当年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后,再说一句“勇者乐海”,我们的民族精神也许会更加丰满,也许就是另一种选择。
但是,即便抛开“海”与“水”的一体性观念不讲,孔子对“海”还是偶有论及的,譬如“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于是,浮现于想象中的一叶扁舟,在苍茫而又寂寥的大海之上渐行渐远。
杳渺的烟波又化为滚滚黄尘。一位名为孔丘的老者,正安坐于辚辚的马车之上。他的神情中没有惶惶,只有安详。
四、冷峻:一种抗争的触发
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冷峻意味着即将到来的严肃说教、暴力惩戒、冷漠拥抱,以及转身离去等。面对这种父亲权威的表达,成长中的孩子还会有对父亲“英雄式的抗争”。人类与海洋的关系也是如此。如果说,人类在海滩上捕蟹捉蛤、在浅水区拉网捕鱼是基于海洋“父亲”的赐予,那么乘舟在海上巡弋、到深海区危险作业则可视为对海洋这位冷峻的“父亲”的抗争。
据《两种海道针经》序言所记,在大海之上,古代航海家需要应对很多“冷峻”的问题,如各地路程远近、方向、海上的风云气候、海流、潮汐涨退、各地方的沙线水道、礁石隐现、停泊处所水的深浅以及海底情况等。抛锚之时就怕碰到铁板沙、沉礁,同时还担心停泊的地方是泥底、石底还是石剑,因为这会造成走椗或是弄断椗索。
大海的冷峻阻挡不住人类抗争的冲动,而大海也不轻易向人类低下高傲的头颅。在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小说《白鲸》中,船长亚哈与白鲸莫比·迪克之间的较量成为一种抗争的隐喻。莫比·迪克使许多捕鲸者失肢断臂,船破人亡,成为捕鲸者心目中一种妖魔。被莫比·迪克咬掉一条腿的亚哈发誓复仇,并不择手段地迫使船员跟他一起作环球航行,专事搜捕白鲸。在历经艰险之后,终遇白鲸,恶战的结局是同归于尽。唯一幸存的水手以实玛利来曾经感叹:
迄今为止,无数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了雄心勃勃冲向海洋的人的身上,而且这悲剧还在不断地上演着。但是,人类却丝毫没有从中体会到什么,对海洋依旧很是慢怠,不给予起码的礼遇,更别说是尊敬。
海洋的“冷峻”源自其“莫测”的外表、“乖张”的行为,以及“灾难性”的后果。在
不断上演的悲剧的背后,彰显的是人类的渺小与伟大。如果说对海洋的慢怠,更多的是一种孩子般的宣泄,那么对海洋的礼遇和尊敬,则必将经由抗争而致永恒。
毕竟,人是海洋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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