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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解释了一下“讲道理”,下面再说说“讲道理的科学”里的“科学”这个概念。不过,“科学”是个极大的概念,这里只浅近谈谈科学和艺术的区别。
“艺术”这具词最朴素的意思差不多等于办法、方法。做一件事情有人上来就胡做,我们说,你这样胡来不行,做事要有个方法。有方式方法,就是有art,有艺术。方法、艺术、性格、道德,所有这些词,既泛指某一领域,又特指这一领域中正面的、优秀的。道德研究包括研究不道德的行为,而“有道德”则专指道德优秀,同样,“艺术”既泛指方式方法,又特指优秀的方式方法。我制作一个椅子,不会做,胡做,做出来歪七扭八,又难看又不结实。一个小木匠来做,他有一套做椅子的方法,做成个正正经经的椅子。公输班来做,那就是件艺术品了,得收在博物馆里。当然,公输班做椅子不是想送给博物馆,他就是想做把椅子。从前,艺术不是为博物馆服务的,艺术就是把要做的事情做成,做漂亮。这层意思其实我们现在也不陌生,放马有放马的艺术,烹调有烹调的艺术,有的人字写得真艺术,有的人话说得真艺术。
讲道理也有艺术不艺术之分,有时候讲不好乱讲,有时候正正经经讲一番道理来,有的人不止于此,他掌握讲道理的艺术,同样的道理让他一讲就讲得那么娓娓动听。
掌握了一门艺术,是广义上的一种“知”,“会编篮子”差不多等于说“知道怎么编篮子”,而且这种知来得尤为真切。不
过,这种亲知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知识,这两种不同的知识,有时称之为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所过来,讲得出做一件事情的道道,不一定就做得好这件事情。据说一个曾培养出游泳世界冠军的教练本人是只旱鸭子。
这两种知识的区别,有时称为感性知识和理性知识,或理性不及的认知和理性认知,或实践知识和理论知识。没有两个固定的语词来标识这种区别,我们这里所说的艺术和科学也算一对。不过须注意,虽然我们倾向于用一对对立语词来表示这种差别,但实际上“知”的形态不是明确地分成了两种,而是形成了一连串的等级和过渡。相对于跳高运动员,跳高教练的知识可说是理论知识,但是在体育运动研究所里工作的研究人员,比跳高教练的知识又要理论多了。可以设想背摔式的设计者是个瘫子,根本跳不起来,他研究人体结构和力学发现了背摔式,后来人们用这种姿势打破了世界纪录。
科学是知其所以然的认识。不过说到“科学”,还有系统化的意思。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用episteme来称谓科学(知识),episteme和后来的scientia,本来也就是“知道”、“认识”之类,但后来专指成系统的知识,以与doxa(零星的偶发的见解)相对。合在一起,我们可以把“科学”理解为知其所以然的系统认识。
三
我们谈了谈“讲道理”,谈了谈“科学”,这时再来看历史
上对“哲学”的各种定义,就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互相联系。这里放过这个课题,只说说关于中国有没有争论。
中国有没有哲学?西学东渐以来,就断断续续有这方面的争论。回答首先得看我们把哲学理解为关于宇宙和人生的基本思考抑或理解为讲道理的科学。关于宇宙和人生的基本思考与讲道理的科学是有内在联系的,本文未及讨论,暂时把它们当做两回事来看待。中国人当然一直有对宇宙和人生的思考,但我愿意把这称作思想或思辨;若坚持把这叫作“哲学”,就没什么要争论的,因为所有民族当然都有哲学。如果这里真有个争点的话,我认为是在争论中国是否发展出了讲道理的科学。
很多人认为中国没有科学。然而,中国人很早就记录了行星位置的变化,很早就对日蚀月蚀或无数其他现象提出了“科学的解释”,那么,怎能说中国人没有科学呢?说中国没有科学,显然是说没有发展出牛顿、伽利略那样的近代科学体系,而不是说中国人从来只有迷信,没有客观可靠的知识。沿着这样的思路来想,我的大致看法是这样的:从孔子以后到魏晋,中国曾有一段哲学的繁荣。孔子讲了好多重要而深刻的道理,但不认为孔子建立了一门讲道理的科学。孔子讲了一套道理,墨子讲了一套道理,都是事关华夏文明何去何从的要紧道理,于是大家来琢磨哪套道理是真道理,怎样就成道理怎样就不成道理。在这种环境里发展出了哲学,典型的像庄子、老子、孟子、后期默家、荀子,一直到魏晋玄学的辩名析理。魏晋之后,哲学渐渐衰微。后来有道学
理学,听起来像是讲道理的科学,实际上不大关心科学。海德格尔多数时候也是这样使用“思想”和“哲学”这两个词的,所以他说希腊思想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手里才成了哲学。只不过他多数时候从消极方面看待这种转变,这一点我不大同意。
我知道中国在魏晋以后没什么哲学这个结论大有商量的余地,但这里不再详述,倒是想提出几点容易引起误解之处。第一点,认识需系统到何种程度才宜称为“科学”,原无先天的标准,对讲道理的艺术进行了一些反省,是不是在进行哲学思考?进行了哲学思考,是不是就有了哲学?心里记着这一类问题有助于避免流入字面之争。第二,说中国没有哲学,不等于说中国人不讲道理,也不意味着中国人讲道理讲得不好,讲得不够艺术。没有哲学,单单是说没有形成讲道理的科学。第三,没有哲学,不见得是个缺陷。最后这一点,我想多说几句。
没有哪个民族没有技术和艺术,但并非每个民族都有科学。人们曾好问中国为什么没发展出近代科学,后来有人指出,问题应当反过来问:西方怎么就发展出了近代科学?之所以换个问法,是想提示,没有科学是常态,没有什么东西命定我们发展出科学来。我们可以没有营养学却吃得挺富营养,而且味道极佳,这类话已成老生常谈。科学不是必然要有的,也不是必要的。同理,对于讲道理来说,讲道理的科学并不是必要的。不懂哲学的人可以很会讲道理,反过来,哲学家不都是道理讲得最好的,就像游泳教练不一定游泳游得最好。
这就引出一个问题来:哲学有什么用?这有时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也应记得,也不是事事都要先看有用没用的。人们现在通常都认为科学很有用,把科学技术叫作第一生产力,其实,西方开始发展近代科学的时候,并不是因为科学有用,也很少用科学有用来为发展科学张本。由科学所支持的技术变成第一生产力是后来的事情。不必需的东西未见得不重要。没有近代科学,人类照样种地盖房吃喝玩乐,但出现了近代科学,它就要反过来剧烈改变种地盖房吃喝玩乐的方式。科学,包括讲道理的科学,改变了西方人的自下而上的面貌,进而改变了人类的自下而上的面貌。至于这种改变是福是祸,则笔者不敢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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