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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生命情调与思想世界
(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 杨锋刚)
“世间有一些人,他的灵魂太优美,太可爱,而又柔又脆;仿佛一缕轻云,只能远远地照嘱人间,徘徊天上;一堕人世,就立刻感到他的不相宜,不在行,结果是遭受种种摧残挫折,人类的或自然的,而以他的痛苦,他们的不幸替人间留下了一朵美丽的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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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思想史上,庄子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生命。他以自己的生命和著作,持久而深远地
影响和滋润了千百年来无数哲人和艺术家的心魂。他的思想、他的心灵、他的语言,长期以来充满生机并且顽强地生长、渗透在玄学、禅学、理学以及我们当下的思想和生活世界当中。他的著作中所蕴涵的深邃的智慧和丰厚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后世的人们。他的某些观念,成为后来中国思想中某些重要观念的源头。在古哲先贤对庄子的学思义理做了不同向度的诠解和阐发之后,本文拟从庄子的精神结构与生命情调入手,对其做另一种角度的理解。
庄子思想源于对乱世人生痛苦的深切感受和对人生困境的深度思考,对人在天地间“桎梏”、“倒悬”一般的生存状态的独特体验。他把这种独特的体验融化在自己的生命和血液中,并经过自己的心智、性灵、情感的陶冶和锻铸,夹带着自己的血肉表达出来,这构成了他的思想之魂,成为他思想中最为深刻而撼人心魂的底色。庄子生逢乱世,对当时险恶的社会环境有着清醒的认识:“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庄子?在宥》,下文所引庄子,只注篇名。)并对个体生命在乱世中的充满危机感的生存处境发出悲凉的叹息,“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人间世》)个体生命在宇宙天地与社会历史中间,犹如“游于羿之彀中”(《德充符》),危机四伏。“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人间世》)是那个时代个体生命悲惨遭遇的真实写照。乱世的苦难在庄子的精神世界里烙下了深深的暗影,世道的艰险在庄子心灵深处滋生了对社会的冷漠、甚至绝望。可以说,庄子是那个时代最为敏感,因而也最为痛苦的灵魂。《庄子》一书比较全面而又集中地表现了这种生存的危机感和沉痛感,并且以一种激烈而又不平的方式显现出来。庄子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的目光穿透了乱世的表层,而洞察到在整个宇宙、历史、社会中人的处境的卑微和荒诞。现实的罪恶给人的生存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命运的捉弄又把人推向了无底的深渊。《大宗师》篇有一段寓言,说明了命运对人的捉弄和伤害,其情感基调意味深长。子舆得了一种怪病,“腰弯背驼,五脏血管向上,面颊隐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颈后发髻朝天,阴阳二气错乱不和”这段夸张的文字,悲凉中透出戏谑,而子来安于造化的摆布,无可抱怨的答辩,冷漠中蕴含着无限的悲愤。似乎是安命委顺地毫无尊严地活着,实质上则透露出内心深处的激烈和不平。正是在这蔑视和反抗中,方凸显出人只可被消灭而不可被征服的品质,表达了生命的尊严感。《德充符》篇的兀者(兀为断足之刑,成玄英疏:“刖一足曰兀”。)申徒嘉对自己伤残的解释,在情感基调上与《大宗师》篇的寓言是一致的。“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间世如同一张巨大的刑网,灾难的降临不可抗拒,一股强烈的愤慨和郁勃不平之气弥散于字里行间。他试图去寻求让人心安理得平心静气地接受命运的捉弄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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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在绝望中,他把这一切都归于不可解的“命”,流露出无可名状的荒凉感。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接受世界所强加于人的一切,要想逃避它是不可能的。“安之若命”所获得的乃是一种心理上的安宁和自由感。这种心理上的安宁和自由感,虽带有消极的成分,却仍然可以看作是庄子对个体生命在天地间的实然状态的一种高度的自觉。这一往情深的奈何声里,又饱含着多少人生的经验和迷惘,眷恋和悲怆。这实际上是一种命运的觉醒,其中透脱出一种生命的潇洒。看似消极的“安命”,教人放弃抗争,实则需要一种直面存在的勇气和生命智慧的穿透力。它需要个体面对存在的荒原,直面这种人生的苍凉和无奈。由于他对个体生命投注了全副的深情和关切,现实的苦难才在他的心灵世界激起如此强烈的震荡。徐复观认为,在庄子“‘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里面,实含有无限的悲情,流露出一往苍凉的气息。”就《庄子》一书一以贯之的问题指向看来,他所有的思想祈向和精神努力都集中在在一个不逍遥的世界追求逍遥,在存在的荒诞中顽强地寻觅自由。那个急剧动荡的时代固然是庄子对生命的痛苦感受的现实背景,但庄子的思考则更多地集中在个人必须以其必有一死的生命孤独面对的一些永恒的问题。他以自己独特的生命历程和人生体验展示了人类精神生活中时时咀嚼着的一些普遍的经验。在庄子的笔下,生存于这个世界,就如掉进无底的深渊。时代的苦难是这一深渊的背景,命运的捉弄更加重了深渊的黑暗。
在庄子看来,生命的困局源于我们生存其中的世界,然而更内在的则源于人类被各种虚妄的价值所迷惑,以及由此而来的生命的沉沦和存在意义的失落。这使得庄子的批判穿透了社会现实而抵达人性深处,充满了深刻的人性反思。在庄子的眼里,天下何其嚣嚣焉。人生在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所包围,总是身不由己地去追逐生命之外的东西,这不仅包括人对物质世界的永无止境的占有,而且包括人对世俗功利价值的拼命追求。人日益陷于对物的追逐之中而不知自拔,“身为物役”,“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缮性》)。庄子指出,“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骈拇》)。庄子进一步从个体生命价值的角度,指出追逐外物对人的心灵本来意义上的纯净朴素的伤害和奴役,即“心为物役”。 人的心灵中那份天然的生命真趣已日益湮没于无休无止的对外物的追逐当中。在庄子看来,沉溺于世俗奔逐的人们尽管所追逐的目标不尽一致,但在“残生伤性”这一点上并没有区别。“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骈拇》)对世俗的价值目标“利”、“名”、“家”、“天下”的追逐,都是对真实生命的遗忘。“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同上)庄子站在一种超越世俗价值标准的立场上,来唤醒被世俗遮蔽了的生命的真意。而天下尽殉也,庄子独奈之何,他只有悲叹“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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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深情的悲悯中,寄托着深沉的人性哀痛。
在庄子看来,儒家所倡导的“仁义”也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人们的一种普遍的追求。一种东西一旦成为世俗人们争相追逐的目标,它必然丧失其原有的真义而沦为工具。庄子的慧眼看穿了这“仁义”当中的虚伪。“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徐无鬼》)“仁义”成为一种猎取世俗名利的手段,残暴的统治却披上了温情脉脉的“仁义”的面纱,世俗的丑恶成了经过仁义礼法等规范巧妙掩饰的伪善。《胠箧》篇“盗亦有道”的寓言表达了一个深刻的结论,“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充分表露了庄子对人类道德状况及道德前景的失望。如果说一种未经掩饰的恶尚有其原发的诚实而变得可以接受的话,那么一种堂而皇之的经过巧妙掩饰的伪善就变得邪恶而不可容忍。《外物》篇儒者以诗礼发冢的寓言更让我们看清人类品性的恶劣。
“仁义”价值的创设,本为弘扬人的道德生命。“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然而庄子却从他的直观感受中,敏锐地体察到仁义对人性的戕害,它日益远离人的本真,成为束勒人、奴役人的东西。“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骈拇》)“仁义”不但没有成全人的价值生命,反而滋生了人们对“利”的追求,带来天下大乱。“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接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在宥》)人固有其天性之常然,若不顺人之性,强以仁义规范之,恰如“穿牛鼻,络马首”,徒增痛苦,恰似以己养养鸟“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至乐》)以鸟养养鸟,就应顺应鸟之天性。“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骈拇》)《应帝王》篇浑沌罹难的遭遇就暗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内涵:“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次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浑沌因无言而被特定的文化视为怪物并横遭灭顶,尽管它对同类表达了相当的友善,浑沌之死乃是死于世俗的文化价值。浑沌无有七窍乃其天性之本然,而儵与忽强为其凿之,以求与己同,本意是让其视听食息,却恰恰断送了其天真的生命。在庄子看来,儒家的仁义并没有成全人的德性生命,并没有助长人按其性分自由的生长,反而窒息了生命内在的活力和血性。人的性灵被困死在由自己创造的道德规范当中,而否弃了生命原初的真诚。牟宗三指出,“在春秋战国时代文化出了问题,道家一眼看到把我们的生命落在虚伪造作上是个最大的不自在,人天天疲于奔命,疲于虚伪形式的空架子中,非常的痛苦。”
人对知识的迷信与崇拜却在更深的层次上使人的心智陷于终极的“无明”。 庄子对人的知性的批判也直接源于他对时代纷乱的痛切感受。他认为,正是社会普遍的崇尚智巧,才带来了天下大乱。庄子对知识的批判与弃绝,更深一层的原因则是看到了知识对人的心灵的困扰和伤害,对人的心智的封囿。他认为“巧者劳而知者忧”(《列御寇》)。这很可能就是一个“其学无所不窥”之人的切已的生命感受。“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在宥》)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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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命本身而言,知识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求知的欲望必然牵引着人殚尽思虑而丧其性命之真。“求竭”恰恰说明知识对性灵的困扰以及对心灵的伤害。庄子悲叹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养生主》)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穷尽的。以有限之生追逐无涯之知,使人形神憔悴而内心不得安宁。然而世人却迷失在求知的危途而不知止,“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同上)真是太可悲了。庄子发现了我们心智的有限性,短暂的一生无法穷尽所有的知识,这是人自身无法摆脱的限度。而人拥有了一些知识,就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学一先生之言则暧暧姝姝而私自悦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徐无鬼》)人执著于自己所占有的知识,而不知在自己的知识范围之外,有更广阔的天地。正如《秋水》篇河伯“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的封闭、狭隘的心态。
有知识便有是非,而“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已而恶人之异于已也。”(《在宥》)“与已同则应,不与已同则反。同于已为是之,异于已为非之。”(《寓言》)在庄子看来,是非源于“成心”。“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齐物论》)“成心”就是自己的偏见(成玄英认为“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人人都有“成心”,并遵从自己的成心,于是社会陷入一股是非纷争的漩涡之中。“成心”遮蔽了人心中的灵明,使人无法跳出自己的狭小圈子,无法认识宇宙人生的真相,心灵被封囿在是非的缠绕之中不得解放,便造成了人生的困局,使人陷入“心智的无明”。《齐物论》中淋溯尽致地刻画了知识使人沉溺于私见而“日益心斗”,没有片刻的宁静,或傲慢,或阴险,或慎密,人的心灵总在是非之中流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覆,时而恐惧,时而浮躁,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作态(参考陈鼓应译文)。使人的心灵得不到片刻的宁静,惶恐劳累。庄子指出,人生所有的困顿劳累,全系于这一“心”。对此,庄子指出,我们有限的生命无法穷尽所有的知识,因而我们的知识总是有限的,相对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人无法摆脱自身的限度,我们的判断只能是我们经验以内的判断,即我们所认为的是非并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民湿寝则腰疾偏死, 鰌鰷然乎哉?木处则惴憟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攀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齐物论》)不仅认知的对象是特殊的,而且认知的主体也是特殊的,这就决定了我们认知能力的差异。在这差异中,庄子发现了人类的认知能力在根本上是相对的、残缺的、人的认知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人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固守在自身狭小的圈子里而不能自拔,沉溺于争辩并不能帮助我们认清事物的真相,反而使我们在心智迷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人诚然无法替他者判定是非,那么人对自身的判断又如何呢?《齐物论》篇有一则梦境人生的寓言:“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府,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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