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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诗歌中大地、太阳、月亮意象的解读
朱立元 李 创
内容摘要:海德格尔诗学思想深受德国浪漫主义诗派影响,除荷尔德林外,特拉克尔对他也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他并不是被动地接受其影响,而是通过有选择地解读特拉克尔的诗作,来阐发他后期的存在论思想。他对特拉克尔诗歌的探讨与他对语言本质的追问紧密关联。海德格尔认为,诗歌是最为纯粹的语言,在诗歌中,整体的意蕴世界向我们本真地呈现,召唤我们栖居。在他看来,“此在(人)在世”是在时空中展开的,与大地、天空(空间性)和日月交替(时间性)密切关联。而特拉克尔诗歌中就充满着对大地、天空、太阳、月亮的描述。通过探讨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诗歌中大地、太阳、月亮意象的解读,我们能够对海德格尔的诗学以及Ereignis等后期存在论核心概念有更为深入的理解。关键词:特拉克尔 海德格尔 语言 诗学
作者简介:?朱立元,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美学、西方美学的教学与研究;李创,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汉语系讲师,复旦大学博士生,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Title: Discussion on Heidegger’s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s of Earth, Sun and Moon in Trakl’s Poetry
Abstract: Apart from H?lderlin, Heidegger’s poetics was deeply in? uenced by German romantic poet Georg Trakl. His interpretation of Trakl’s poetry, which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his quest for the essence of language, provides us with a venue to understand his later thought on ontology. According to Heidegger, poetry is the purest form of language in which the whole image of the world is manifest, calling upon us to reside in language. For him, Dasein’s (the people’s) living unfolds in time and space, and that is intimately connected with the earth, sky (the spatiality), and the alternation of sun and moon (the temporality). Through analyzing Heidegger’s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s of earth, sky, sun and moon in Trakl’s poetry, this article aims to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Heidegger’s poetics, especially the concept of Ereignis which is central to his later thought on ontology.
Key words: Georg Trakl Heidegger language poetics
Authors: Zhu Liyuan is professor at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His major academic areas are literary theory and aesthetics. Email: wwyingb@163.com or zhuliyuan@fudan.edu.cn Li Chuang is a Ph. D. candidate at Fu-dan University, and lecturer at the Chinese Department, Gansu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Hezuo 747000, China). Email: lc9506@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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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Georg Trakl, 1887-1914)是一位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奥地利诗人。他曾经受过陀斯妥耶夫斯基、兰波、诺瓦利斯、克尔凯郭尔、荷尔德林等人的影响。他的作品是最纯粹的抒情诗,篇幅短小,内容单一,大多带有悲观主义色彩,透出一种神话般的、神秘的美。①他死后声誉日隆,西方一流的大思想家和大诗人纷纷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里尔克1915年在给诗歌刊物《燃烧者》(der Brenner)的主编、特拉克尔诗集的出版者路德维希?冯?费克尔(Ludwig von Ficker)的信中写道:“在此期间,我得到《梦中的塞巴斯蒂安》,读后感触许多:感动、惊奇、猜测、茫然;因为我旋即明白,这种音韵和声
响的条件独一无二,不可复得,正如一个梦可能恰恰赖以出现的那些情况”(qtd. in Basil
163)。分析哲学奠基者维特根斯坦曾在经济上资助特拉克尔。对于特拉克尔的诗歌,他在1914年给费克尔的信中说:“我不懂那些诗,但它们的音调使我愉悦,这是真正天才的声音”(qtd. in Perloff 194)。特拉克尔的诗歌也吸引了海德格尔。早在1912年,当海德格尔还是弗莱堡大学的学生时,他开始阅读《燃烧者》,并被特拉克尔的诗歌深深打动(Arendt and Martin Heidegger 137)。在那个表现主义的时代里,他主要通过荷尔德林、特拉克尔的诗歌来思考“语言与存在”的问题,而对此问题的思考决定了他的思想道路。
《诗歌中的语言》凝聚着海德格尔诗学的全部奥秘。正是在《诗歌中的语言》②一书中,海德格尔集中解读和阐释了特拉克尔的诗作。海德格尔通过选择性解读特拉克尔的诗作,来阐发他后期的存在论思想。这在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黑贝尔(J. P. Hebel)等诗人的评论也可看出。比如在“黑贝尔——乡愁之魂”(1957)一文中,他引用了黑贝尔的话:“这么说吧,现在,乡愁的态度是一种布道的态度,首先布大地之道和太阳之道,接下来布月亮之道,再接下来是星空之道”,之后紧接着说:“一种布道?当然。但我们要听好喽,这里是谁在布道。是乡愁布乡愁之道,而不是牧师布牧师之道……布道这个词源于拉丁词praedicare。布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事先得到某物的提示,以此传布先得先知,以此来显耀,以此让有待言说的东西显得光彩照人。此一‘布道’恰恰张显了诗性言说的在场”(海德格尔,《思的经验》119)。在黑贝尔的诗中,海德格尔强调大地、太阳与月亮等意象来揭示黑贝尔所布的乡愁之道,作为彰显其自身存在论的“布道”方式,这是因为“此一‘布道’恰恰张显了诗性言说的在场”。笔者以为,这正是海德格尔一生运思所在,也是他解读黑贝尔和特拉克尔诗歌的着眼点。
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来看,此在(人)操劳着寓世而居,此在与世界始终有着“在之中”的结构。语言所揭示的就是以境域(Horizont)方式展示的世界的含义整体。因此,对语言所命名的世内存在者的含义,必须将其置于整体的互相关联的意蕴世界之中才能得以理解。对语言所表达的人的存在方式,也必须将其放回自我绽出地生存(Ex-istenz)所分解出来的含义整体之中。诗歌是最纯粹的语言,在诗歌中,这个互相关联的意蕴世界得以纯粹地呈现,使得我们本真地栖居。在他看来,“此在(人)在世”是在时空中展开的,与大地、天空(空间性)和日月交替(时间性)密切关联。特拉克尔的诗歌中充满着对大地、天空、太阳、月亮的描述。海德格尔正是抓住大地、太阳、月亮——其中月亮是他解读的重点——等意象来解读特拉克尔,而他对特拉克尔诗歌的解读正体现了其后期存在论思想的特点。
石头的多重存在论内涵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诗,而诗的本质在于语言,语言的生存论-存在
126 论基础是话语(Rede),发声的语言表现为声音的不断消逝和意义的不断生成,这声音向之不断消逝之处就是“大地”,而意义的不断生成呈现一个“世界”。艺术作品就是“世界”与“大地”形象地争执之所。在艺术作品中,大地的神秘性、不可全盘解释性和言说性,使意义世界的生成显示出疆域和有限,同时也使艺术作品中的意义世界具有了动态的、不断拓展变化的可能性和无限的生成性。
海德格尔在对特拉克尔的名诗“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Es ist die Seele ein Fremdes auf Erden)中“石头”意象的解读中,突出表现了他对大地的强调。与柏拉图主义对感性领域的鄙弃不同,海德格尔认为,灵魂不能离弃大地,灵魂只有在大地中展开自己才能获得生机。大地是灵魂的栖居之所。如果我们把灵魂视为“此在”(Dasein),那么大地就是此在生存的境域,此在要在大地的境域中展开自己。他说:“灵魂之本质在于:在漫游中寻找大地,以便在大地上诗意地筑造和栖居,并因之得以拯救大地之为大地”(海德格尔,《途中》34)。
在特拉克尔的诗歌中,石头的意象频繁出现,往往还隐含着其在宗教意义上的特殊含义。在基督教文化中,基督被称为磐石,“耶和华是我的岩石,我的山寨,我的救主,我的神,我的磐石,我所投靠的”(《诗篇》18:2)。基督作为磐石的意象在《圣经》中多次出现。这磐石又是水的给予者,“你曾分裂磐石,水便成了溪河”(《诗篇》74:15)。“也都喝了一样的灵水;所喝的,是出于随着他们的灵磐石,那磐石就是基督”(《哥林多前书》10:4)。作为在基督教家庭成长的基督徒,特拉克尔的诗歌中有深厚的神学背景。在“戏剧片断”中,我们看到《圣经》对特拉克尔创作的影响:“荆棘密布的荒野,磐石,一个源泉”(250)。在“黄昏的忧郁”和“石头”中,小溪和石头的意象也同时出现。
特拉克尔诗中的“石头”经常还以动词“石化”的形式出现。在“梦魇与癫狂”中,诗人写道:“黑暗的屋里,母亲石化的面孔……在母亲极度痛苦的手中,面包变成了石头”(81-2)。这句诗的典故来自《马太福音》:“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而给他一块石头呢?”(7:9)在特拉克尔的成长中,母爱是冷淡的,因此,特拉克尔的这句诗或多或少隐射了他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冷漠和失望。
海德格尔敏锐地注意到了特拉克尔诗歌中反复出现的石头意象,他说:“这里又出现了‘石头’一词,倘若这里允许作一种计算,这个词在特拉克尔诗中出现过三十多次。石头中隐藏着痛苦,痛苦在石化之际自行保藏到岩石之锁闭状态中;在岩石之显现中,闪现着那从最早的早先的寂静光辉而来的古老渊源;而这个最早的早先作为先行的开端走向一切生成者、漫游者,并且把后者带向其本质的永远不可赶超的到达。古老的岩石就是痛苦本身,因为这痛苦趋向大地,关注着终有一死的人”(《途中》61-2)。
我们由此看到,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诗歌中石头意象的理解与诗人所要表达的神秘情思是不一样的。在海德格尔看来,石头(Stein)既让我们联想到大地的坚韧与厚重,它是此在生存的境域和诗意地栖居的场所,又让我们联想到存在(Sein)。我们常人往往迷失于存在者,而遗忘了存在。此在生存是在大地这个境域中展开的,在海德格尔的理解中,特拉克尔诗歌中的石头意象指向深刻的哲学寓意:让我们栖居于大地,而“痛苦”则是终有一死的人与大地的分离。海氏一生把死看成此在的天命(局限性),认为人总是面向死亡或向死而生的,所以他总是用“终有一死的人”来指代人。他认为,大地是人类生存的根基,人的有限生命如果脱离了大地便丧失了意义,会沦入“痛苦”的深渊。由是,“痛苦”无声地召唤着人们回归大地,回归生存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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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海氏对特拉克尔诗歌中频繁出现的石头意象作了“六经注我”式的有意误读,使之成为“大地”的象征,进而成为我们阐释其存在论思想的一个切入点。请看他对大地的诗意描述:“大地是承受者,即承受人的筑造和栖居,承受动物、植物和其他一切存在者存在的基础。它是开花结果者,它伸展为岩石和水流,涌现为植物和动物”(《选集》1192-93)。我们成长于大地的涌动和生长中,我们从大地那里获得我们的根基稳靠性,如果我们失去了大地,我们就失去了生存的根基。这正是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诗歌中“石头”(即大地意象)的存在论解读。
太阳与月亮作为时间与空间意识的给出者
特拉克尔诗歌中经常出现日月交替的意象,但他并未将太阳与月亮作为表现的主题,而是更多地作为自然对象加以描述,或者以个人隐秘情思的象征方式来呈现。海德格尔对于他的诗中太阳与月亮意象的关注取决于海德格尔自身的哲学思想。他终生关注“存在与时间”,试图在时间中解释此在的生存。受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一思想影响,海德格尔认为,“真实的时间乃是曾在者之到来(Ankunft)”(《途中》 54),这曾在者之到来指的是太阳的离去与复归。太阳的离去就是月亮的到来,正是日月交替形成了此在在世的基本时间观。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是在时间性中展开自身,时间与太阳和月亮密不可分。与西方传统哲学思辨的时间观不同,海德格尔的时间观是感性、形象的,甚至具有空间性(如天空)。海德格尔说:“‘时间’首先恰恰是在天空显现出来的,亦即在人们自然地依照时间调整自己之际,它恰恰在人们见出它之处显现出来;结果‘时间’甚至就与天空同为一事”(《存在与时间》473)。换言之,属于天空的太阳和月亮同时也承载着时间的概念。
太阳对人类的生存而言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天体。在特拉克尔的作品中,我们也都能看到太阳具有特殊的地位。《圣经》中的《诗篇》记载的是对上帝的爱的歌颂,而特拉克尔在其诗作“诗篇”中却写道:“一个南太平洋岛上,人们接受太阳神”。在他的诗歌中,对太阳的表达还有“甜蜜者”(der sü?e)、“金色的赫利俄斯”(goldene Helios, Helios
ammende 为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之名,阿波罗的前任)、“燃烧的白日的星辰”(das ?
Gestirn des Tages)等称呼。而特拉克尔诗歌中的神秘形象黑利安(Helian)也与太阳的形象紧密相关。莱因霍尔德?吉米认为Helian一词由Helios和Lélian各取前后部分组合而成(Grimm 238)。
在特拉克尔的诗中,时间与太阳紧密联系在一起。 在“散步”中,特拉克尔写道:“时间涓涓流逝。哦,可爱的赫利俄斯!/蛤蟆池中美妙而清晰的影像……”(26)而在另一首诗中,我们读到,“开端金色的眼睛,/终结昏暗的忍耐”(“年”74)。海德格尔阐释道,“它的忍耐把一切都带向那种向精灵之夜的蓝光的没落之中。但与开端相应的却是一种观看和思索,后者金光闪闪,因为它为‘金色、真实’所照耀。当爱利斯在其行程中对夜晚洞开心扉时,这种‘金色、真实’便映现于夜的星池中:‘一只金色的小船,爱利斯(Elis),/它把你的心荡向孤独的天空’”(“爱利斯”50)。这里,“开端的金色眼睛”指代太阳,而“这只金色的小船”则喻指月亮。需要说明的是,爱利斯是特拉克尔诗歌中一个神秘形象,而斯泰因可姆指出了这一形象与恩底弥翁(Endymion)之间的关联(Stinchcombe 611),恩底弥翁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个被月亮女神所爱着的英俊的青年牧羊人,实际就是西落的太阳。这样,海德格尔就从特拉克尔诗歌中读出了此在在世的“真实的时间”——日月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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