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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1月第1版手寫本錄入(夾註使用括號)
唐代政治史略稿
陳寅恪 撰
唐代政治史略稿自序
寅恪嘗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于李唐一代法制諸端,妄有所論述,而於政治史事未能涉及。茲稿則以唐代政治為範圍,蓋所以補前書之未備也。夫吾國舊史多屬於政治史類,《資治通鑒》一書尤為空前傑作。今草茲稿,可謂不自量之至,然區區之意僅欲於《袁機仲書》中增補一二條目,以便初學,而仍恐其多所疏誤,故付之刊布,以求並世學者之指正,本不敢侈言著作也。通識君子幸諒宥而教誨之!辛巳元旦陳寅恪書於九龍英皇太子道三百六十九號庽廬。
上篇 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 中篇 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
下篇 外族盛衰之連環性及外患與內政之關係
上篇 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
《朱子語類》壹三陸《歷代門》三云:
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爲異。
朱子之語類為簡略,其意未能詳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史事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兹請先論唐代三百年统治階級中心皇室之氏族及文化問題,然後再推及其他統治階級之種族及文化問題。 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皇室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為獨孤氏,太宗之母為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不待闡述,兹所論者專以其男系父統之氏族為範圍也。 唐之皇室本有自撰之譜牒,原書今不可見,然如《册府元龜》及《兩唐書》等唐皇室先世淵源之記载固出自李唐皇室自撰之譜牒,又唐太宗御撰之《晉書》亦唐皇室自述其氏族淵源之要籍,故即依據此類唐室自叙其家世之著述,别取其他史料互相參證,以討論此問題焉。
(李唐疑是李初古拔之後裔)
李唐世系之紀述,其見於《新舊唐書》壹《高祖本紀》、《北史》壹百《序傳》、《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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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捌柒《凉武昭王傳》、林寶《元和姓纂》、《冊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等書者皆不及《新唐書》柒拾上《宗室世系表》所載之詳備,今即依此表與其他史料比較討論之。表云:
歆字士業,西凉後主。八子:勗、紹、重耳、弘之、崇明、崇產、崇庸、崇祐。重耳字景順,以國亡奔宋,為汝南太守。後魏克豫州,以地歸之,拜恒農太守。復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後魏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生獻祖宣皇帝諱熙,字孟良,後魏金門鎮將。(《舊唐書》壹《高祖紀》云:‘率豪傑鎮武川,因家焉。’《新唐書》壹《高祖紀》同)。生懿祖光皇帝,諱天賜,字德真。三子:長曰起頭,長安侯,生達摩,後周羽林監太子洗馬長安縣伯;次曰乞頭;次曰太祖。
此表所载必出唐室自述其宗系之舊文。兹就其所紀李重耳、李熙父子事實,分析其内容,除去其為西凉後裔一事以外,尚有七事,條列於下:
(一)其氏為李。 (二)父為宋汝南太守。
(三)後魏克豫州,父以地歸之。 (四)父為後魏恒農太守。 (五)父為宋將薛安都所陷。 (六)父為後魏安南將軍豫州刺史。 (七)子為後魏金門鎮將。 考《宋書》伍《文帝紀》云:
(元嘉)二十七年二月辛亥索虏寇汝南諸郡,陳、南頓二郡太守鄭琨,汝陽、潁川二郡太守郭道隱委守走。索虜攻懸瓠城,行汝南郡事陳憲拒之。
又《宋書》柒贰《南平穆王鑠傳》云:
索虜大帥拓拔燾南侵陳、潁,遂圍懸瓠城,太守陳憲保城自固。
又《宋書》柒柒《柳元景傳》云:
(元嘉)二十七年八月(隨王)誕遣振威將軍尹顯祖出貲谷,奮武將軍魯方平、建武將軍薛安都、略陽太守龐法起入盧氏,(中略)。閏(十)月,法起、安都、方平諸軍入盧氏,(中略)。法起諸軍進次方伯堆,去弘農城五里。(中略)。諸軍造攻具,進兵城下,偽弘農太守李初古拔婴城自固,法起、安都、方平諸軍鼓譟以陵城,(中略)。安都軍副譚金、薛係孝率眾先登,生禽李初古拔父子二人,(中略)。殿中將軍鄧盛、幢主劉骖亂使人入荒田,招宜陽人劉寬虯率合義徒二千餘人,共攻金門隖,屠之。殺戍主李買得,古拔子也,為虜永昌王長史,勇冠戎類。永昌聞其死,若失左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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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宋書》玖伍《索虜傳》云:
(元嘉)二十七年,燾自率步騎十萬寇汝南。(中略)。宣威將軍陳南頓二郡太守鄭琨、綏遠將軍汝南颍川二郡太守郭道隱並棄城奔走。虜掠抄淮西六郡,殺戮甚多。攻圍懸瓠城,城内戰士不滿千人。先是,汝南新蔡二郡太守徐遵之去郡,南平王鑠時鎮壽陽,遣左軍行參軍陳憲行郡事,憲嬰城固守。(中略)。燾遣從弟永昌王庫仁真步騎萬餘將所略六郡口,北屯汝陽。(中略)。太祖嘉憲固守,詔曰:“右軍行參軍、行汝南新蔡二郡軍事陳憲盡力捍衛,全城摧寇,忠敢之效宜加顯擢,可龍驤將軍、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又《魏書》陸壹《薛安都傳》云:
後自盧氏入寇弘農,執太守李拔等,遂逼陝城。時秦州刺史杜道生討安都,仍執拔等南遁。及世祖臨江,拔乃得還。
據上引史實,則父稱李初古拔,子稱李買得,名雖類胡名,姓則為漢姓。其氏既為李,则是與上列第一條適合。李初古拔為魏弘農太守,弘農即恒農,以避諱改字,是舆第四條適合。李初古拔為宋將薛安都所擒,是與第五條適合。《宋書·柳元景傳》言:“生擒李初古拔父子”。《魏書·薛安都傳》言:“安都禽李拔等,仍執拔等南遁,世祖臨江,拔乃得還”。則李初古拔或不止一子,或買得死難,以其弟代領其職,令不能懸決,但《册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及《兩唐書·高祖紀》稱:李熙“率豪傑鎮武川,因家焉”之記载,乃經宇文泰所修改,俟後詳論之。總之,李熙為金門鎮將,李買得亦為金門隖戍主,地理專名如是巧同,亦可認為與第七條適合。至第二條李重耳為宋汝南太守一事,徵諸上引史實,绝不可能。蓋既言:“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其時必在元嘉二十七年,當時前後宋之汝南太守其姓名皆可考知,郭道隐則棄城走,徐遵之則去郡,陳憲則行郡事,後以功擢補實官,故依據時日先後,排比推計,實無李重耳可為宋汝南太守之餘地。據《宋書·柳元景傅》言:“李買得為永昌王長史,永昌聞其死,若失左右手”。則李氏父子與永昌王關係密切可知。《宋書·索虜傳》又言:“永昌王北屯汝陽”。考《資治通鑑》繫永昌王屯汝陽事於元嘉二十七年三月,繫李初古拔被擒事於元嘉二十七年閏十月,而汝陽縣本屬汝南郡,後分為汝陽郡者。故以時日先後、地域接近及人事關係論,李初古拔殆於未被擒以前,曾隨永昌王屯兵豫州之境,故因有汝南太守之授。然則此汝南太守非宋之汝南太守,乃魏之汝南太守也。第六條之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當即與第二條為宋汝南太守相關,同與上引史文衝突,實為不可能之事。但檢《册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之文,豫州刺史之上有“贈”字,是豫州刺史乃後來赠官,故於此可不成問題矣。《魏書·薛安都傳》言:“(安都)仍執(李)拔等南遁,及世沮臨江,拔乃得還”。是李初古拔原有由北遁南,復由南歸北一段因緣。李唐自述先世故實,或因此加以修改傅會,幸赖其輿他種記載矛盾,留此罅隙,千載而後遂得以發其覆耳。
復次,《魏書·薛安都傳》之李拔即《宋書·柳元景傳》李初古拔之省稱及雅名,《梁書》伍陸《侯景傳》載景祖名周,而《南史》捌拾《侯景傳》作羽乙周,與此同例。蓋胡人名字每多繁複,殊異乎華夏之雅稱,後代史官屬文,因施删略。夫侯景稱帝,七世廟諱父祖之外皆王偉追造(事見《梁書南史·侯景傳》)。天下後世傳為笑談,豈知李唐皇室先世之名字亦有與此相類者乎?又據《魏書》肆貳《薛辯附子謹 謹子初古拔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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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子初古拔,一曰車輅拔(《北史》輅作轂),本名洪祚,世祖賜名。
《同書》叁貳《高湖傳》附載有高各拔事。然則初古拔或車輅拔乃當時通常胡名。
頗疑李初古拔如薛洪祚之例,亦本有漢名,特以魏主所賜胡名著稱耳。
總而言之,前所列之七條,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條中,李重耳父子事實皆與李初古拔父子事實適合。第六條乃第二條之附屬,無獨立性質,可不别論。第二條、第三條實為互相關連之條,第五條既言:“為宋將薛安都所陷”。則元嘉二十七年南北交兵之際李氏父子必屬於北,而不屬於南。否則何得為宋將所擒。故易劉宋為後魏,則第二、第三條之事實不獨不與其他諸條事實相反,而且適與之相成。況其他諸條中涵有“元嘉二十七年” 一定之時日,“李氏”“薛安都”之人名專名,“弘農”“金門”之地域專名,而竟能兩相符應,天地間似無如此偶然巧值之事,故今假定李唐為李初古拔之後裔,或不至甚穿鑿武斷也。
抑更有進者,據《唐會要》壹《帝號》上云:
獻祖宣皇帝諱熙,(凉武昭王暠曾孫,嗣凉王歆孫,弘農太守重耳之子也。)武德元年六月二十二日追尊為宣簡公,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追尊宣皇帝,廟號獻祖,葬建初陵。(在趙州昭慶縣界,儀鳳二年五【?】月一日追封為建昌陵,開元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詔改為建初陵)。 懿祖光皇帝諱天賜,(宣皇帝長子。)武德元年六月十二日追尊懿王,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追尊光皇帝,廟號懿祖,葬啟運陵。(在趙州昭慶縣界,儀鳳二年三【?】月一日追封為延光陵,開元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詔改為啓運陵。)
《元和郡縣圖志》壹柒(岱南閣叢書本。又參閱《舊唐書》叁玖《地理志》及《新唐書》叁玖《地理志》趙州昭慶縣條)云:
趙州。
昭慶縣,本漢廣阿縣,屬鉅鹿郡。
皇十三代祖宣皇帝建初陵。高四丈,週迴八十丈。
皇十二代祖光皇帝啟運陵。高四丈,週迴六十步。二陵共塋,週迴一百五十六步,在縣西南二十里。
《册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略云:
唐高祖神堯皇帝姓李氏,隴西狄道人,其先出自李暠,是為凉武昭王。薨,子歆嗣位,為沮渠蒙遜所滅。歆子重耳奔於江南,仕宋為汝南郡守,復歸於魏,拜弘農太守,贈豫州刺史。生熙,起家金門鎮將,後以良家子鎮於武川,都督軍戎百姓之務,終於位,因家焉。生天賜,仕魏為幢主,大統時贈司空。生太祖景皇帝虎,封趙郡公,徙封隴西公,周受魏禪,錄佐命功,居第一,追封唐國公。生世祖元皇帝昞,在位十七年,封汝陽縣伯,襲封隴西公,周受禪,襲封唐國公。高祖即元皇帝之世子,母曰元貞皇后,七歲襲封唐國公,義寧二年受隋禪。
今河北省隆平縣尚存唐光業寺碑,碑文為開元十三年宣義郎前行象城縣尉楊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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